2024年12月22日
小鎮(zhèn)
家住膠東,出生在農(nóng)村,在我的記憶里,印象最深的冬日吃食是白菜。
家鄉(xiāng)人習(xí)慣把白菜叫作“大白菜”。在我看來,白菜之所以稱其大,不外乎兩方面。一是體形之碩,重量之沉,似乎沒有哪種蔬菜能出其右。二是在冬季和次年開春一段時間里,白菜擔(dān)綱吃食中菜品主力軍的地位無法撼動。如此,把白菜冠以“百菜之王”,多少是有點道理的。
家鄉(xiāng)人普遍種植的白菜品種是膠州白菜。膠州白菜,人們習(xí)慣稱之為“膠白”。之所以選擇種植膠白,父親說,這是物競天擇的結(jié)果。他會扳著手指頭歷數(shù)膠白的好:個頭圓潤、外青內(nèi)白、幫嫩多汁、生熟皆宜、口味鮮美、抗病力強、宜于栽培……父親還說,白菜諧音“百財”,寓意富貴吉祥。膠白質(zhì)地清、淡、素,像極了淳樸厚道的膠東人。反正在父親嘴里,膠白是千般優(yōu)、萬般好。于我而言,因為一棵普普通通的白菜,我知道了膠州,記住了膠州。
一
“末伏蘿卜,立秋白菜”,父親一直遵循祖輩們留下來的耕種規(guī)律,每年立秋后的一周開始種白菜。
父親是懸壺濟世的鄉(xiāng)間郎中,他一生中不論干什么事情都循規(guī)蹈矩,鄭重其事。母親常常笑他侍弄土地像繡花。父親自有一番道理,他堅持說,種地就得像繡花,馬虎不得。這土地,你糊弄它,它就糊弄你。
種菜前,父親總會把巴掌大的菜園地深翻耙平。他起的壟畦筆直、間距等寬,打眼看起來就舒心漂亮。打窩、下肥、澆底水、捻種、復(fù)壟等程序更是一絲不茍。最后他還會采摘瓜葉、梧桐葉蓋在壟上。父親告訴我,蓋上這些葉子是為了保濕,讓種子早點發(fā)芽。三五天后,掀開瓜葉,綠瑩瑩、嬌嫩嫩的黃芽從土里探出腦袋,孩子般仰著粉嘟嘟的小臉。白菜出苗僅僅是開始,后續(xù)的田間管理更精細(xì)、更耗時費神,間苗、定苗、打藥、捉蟲、捆扎,每道工序都有條不紊,缺一不可。缺了,白菜就“給人眼色看”。
正像父親說的那樣,每年他種的白菜都比鄰居們的長勢好。不但個頭大,而且摁壓起來瓷實,不空心。每到收獲季節(jié),父親沉醉在眾人羨慕的眼神和稱贊聲中,那種難以言表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長掛眉宇間。
二
小雪季節(jié),是“?。ㄊ眨┎恕钡臅r節(jié)。綠瑩瑩、翠生生的大白菜經(jīng)過秋風(fēng)的撫慰,最后再經(jīng)過霜降的洗禮,陽光下似昂首挺胸的戰(zhàn)士,雄赳赳、氣昂昂地迎接父親的到來。父親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棵棵放倒,然后照例在菜地里挖一個方方正正的菜窖子。窖子大小根據(jù)白菜多少而定。窖子挖好后,就要小心翼翼把剝掉爛葉的白菜整整齊齊地碼放在菜窖里。這樣,倒下的白菜又以另一種方式站立起來,只不過這一次站立,它們看不到藍(lán)天,也望不見白云,當(dāng)然也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。因為它們頭頂上覆蓋上一床泥土做成的被子保溫,抵御寒風(fēng)和大雪的襲擾。白菜們不急也不惱,對它們來說,它們喜歡這種生命的回歸和安排。
父親不會把全部的白菜入窖,會留一小部分現(xiàn)吃,這部分白菜要先放到屋外,去掉根部,再在陽光下晾曬,外幫干燥后才能登堂入室,住進(jìn)閑屋。
憑心而論,童年時,我是厭煩白菜的。在物資匱乏的年代,再好的白菜缺少了輔料的加持,也會淡滋寡味。那時候,莊戶人家食用油金貴,一年到頭基本上都是熥菜吃。一個砂大碗里切上點菜,沒有葷腥,淋上丁點兒油花,撒上幾粒鹽,是上頓熥下頓熥,今天熥明天熥,天天熥,想吃頓炒菜得等到過年過節(jié)。在冬天到來年開春這段時間的餐桌上,熥白菜唱主角,吃得我直倒胃口。今天,回憶起這段人生經(jīng)歷,我覺得白菜還是那個白菜,它的品質(zhì)一直沒變,是蹉跎的歲月讓我和白菜產(chǎn)生了隔閡。我怎么糊涂到把罪過安在白菜身上呢!
三
稍及年長,讀了點書,接觸了一些關(guān)于白菜的知識,才知道這令我生煩的白菜著實來頭不小。白菜,古稱之為“菘”。宋代陸佃在《埤雅》中說,“菘性凌冬晚凋,四時常見,有松之操,故曰菘。今俗謂之白菜,其色青白也?!碧K軾說,“白菘似羔豚,冒土出熊蹯?!狈冻纱笳f,“撥雪挑來踏地菘,味如蜜藕更肥醴?!逼鋵崳@些達(dá)官顯貴和浪漫詩人們哪里嘗過缺油少鹽的白菜呢,如果他們吃過了這種口味的白菜,是否還會寫下如此曼妙的語句呢?一棵白菜的滋味,又怎能與羔羊和熊掌之鮮香相媲美呢?
我斷然不敢忽略膠白的淵源。資料顯示,膠白的種植有一千多年歷史,遠(yuǎn)在唐代就享有盛譽。膠白傳入朝鮮和日本后,被稱為“唐菜”。我還讀過一些對膠白獨有的贊美。魯迅在《藤野先生》一文中說,“大概是物以稀為貴吧,北京的菜運往浙江,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,倒掛在水果店頭,尊為膠菜?!边@里所說的“膠菜”就是大名鼎鼎的膠白。膠州籍著名散文作家張金鳳在其《玉菘譜》中,更將羊脂玉般的膠白寫得詩情畫意,光彩照人,讓人能夠輕松地觸摸到膠白的前世今生。
由此,我對膠白肅然起敬。
四
對白菜真正喜愛還是在我走出山村參加工作后。其時,社會發(fā)展,物質(zhì)豐富,人們生活條件得到極大改善。我有許多機會出入各色餐廳,大廚們料理的白菜顛覆了我的認(rèn)知,我才知道一棵白菜竟能做出那么多花樣,才體味到白菜竟然這么好吃。白菜綻放出璀璨的光芒。于是,我開始喜歡上白菜。
近幾年來,由于工作原因,我走過許多地方,也品嘗過不少地方的白菜。不過,我總覺得,什么地方的白菜也不如膠白好。我的味蕾是否早已習(xí)慣膠白的口味,不得而知。我狹隘地認(rèn)為,離開膠東的獨有氣候和土壤條件,膠白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膠白。只有生長在膠東大地上的膠白,才是根紅苗正的膠白。
成家后,每年秋季,父親都會多種一些膠白。收成后,總把我的車后備廂塞得滿實。工作閑暇之余,我也看著菜譜,依葫蘆畫瓢,拿著父親送的膠白練手,竟也有模有樣搗鼓出了“醋溜白菜”“白菜肉絲炒木耳”“涼拌白菜絲”“熗炒白菜”等菜品。不僅如此,我還學(xué)會了制作酸菜、包酸菜餡餃子。這一切全托膠白所賜啊。
如今,父親已經(jīng)引著屬于他們那一代人獨有的光陰故事隱入塵煙。我也到了耳順之年。我開始有極好的心情和充足的時間穿行在城市和鄉(xiāng)野之間。每年立秋,我會在父親當(dāng)年灑下汗水的菜園里種上膠白,我也會像父親一樣把豐收的喜悅裝進(jìn)女兒的車后備廂里。
“大味必淡,別具殊美”。故鄉(xiāng)的膠白不僅是一種舌尖上的美味,還是一縷思念,一抹鄉(xiāng)愁。